文|《中国企业家》记者 李艳艳
编辑|张晓迪
头图摄影|李艳艳
如果回到梦想最初的时刻,乔红还是会选择做研究,而非当下炙手可热的“创业”。
这源自她心底对科研的兴趣和热爱,但做研究并不妨碍让技术先走出实验室,“从学术到平台到应用,去走一圈,这样我们会更了解自己的工作问题和长项。”乔红说。
乔红现在带的学生里不乏“00后”,机器人领域创业者普遍也很年轻。但她并不认为,他们这两代人身上有什么明显差异。她笃信,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绽放的时间,要让一个人在他最好的时间绽放。
2025年3月,全国两会期间,身为全国政协委员的乔红接受了《中国企业家》的专访。乔红是业内知名机器人理论与应用专家,现为中国科学院院士,中国科学院自动化研究所研究员、博士生导师,多模态人工智能系统全国重点实验室主任,世界机器人合作组织理事长。
据了解,乔红院士团队构建了“人形机器人大工厂”这一核心技术底座,通过智能算法实现了对硬件系统不足的补偿,并通过类脑智能、神经科学、人工智能技术的充分融合,形成了核心技术壁垒,能快速形成低成本和相对高性能的机器人系统。
近两年来,基于“人形机器人大工厂”孵化的Q系列人形机器人已经在工业、农业和服务业等实验场景得到验证。如何把人工智能的通用性、泛化性,自动化的稳定性、可靠性,机器人的系统性和类脑智能材料等前沿技术充分融合,也成为这个领域的科技工作者和企业家共同的梦想和挑战。
“融通”是此次访谈中乔红提到的一个关键词。这对应着机器人领域企业家和科研工作者的生存状态。他们的不同,本质就是一个“快”和“慢”的视角问题。据乔红观察,科研工作者更加重视创新性工作,企业家更加重视性能、能够占领市场。但她认为,这个视角需要融通。
来源:受访者
“这样的话,科学家的研究不会过于发散,更多倾向有用,企业家也要从更长期的视角考虑,不会太急于追求上量。”乔红说,技术领域更深的部分,科研工作者还有很多硬骨头要啃。“我们现在也在聚集很多科学家、工程师和企业家,把大家的智慧积累起来,做成一个大工厂,形成很高的加速度。”
以下为《中国企业家》与乔红院士的访谈内容实录(有删减):
《中国企业家》:在前不久的“委员通道”上,你提到,我国机器人技术已经得到飞跃式发展,与国际先进水平距离显著缩短。这种“飞跃式发展”具体体现在哪儿?
乔红:首先体现在市场层面。近三年我国工业机器人的装载量达到全球的1/2以上。我们的单点技术基本没有卡点。
其次,国家政策支持非常重要。比如,机器人可以应用在农业领域,我们做了丘陵机器人、做了农业的传感器和ECU。没有国家层面支持,我们没有机会去做这么多事情。
第三,人才非常出色。我们有一流的人才积累,也形成了非常好的学术土壤。他们很有想法,水平很高,甚至很多人的能力远远高于他做的事情。
从近期人工智能的发展来看,概念创新和集成创新比较明显。当前,如何把概念、基础、技术、运营、集成结合起来,是一个关键问题。
《中国企业家》:具体到产业化层面,有观点称,2025年可能是人形机器人量产元年,你怎么看?什么是真正意义上的量产?
乔红:这个“量产”应该有一个标准。如果对性能、精度、可靠性、安全性要求都不太高,但是成本低,那这样的“量产”是可能的。
因此,量产肯定先从便宜的机器人开始。如果希望机器人能够深入到工业、农业、服务、医疗等国民经济主战场或者是到特种、重大应用场景中,还需要时间,因为性能要求高。
《中国企业家》:机器人发展这些年,最令你兴奋或感兴趣的技术变化是什么?
乔红:我自己最大的体会,我们原来偏科研,后来开始偏平台、偏技术,甚至考虑垂直领域落地问题。当科学家和技术人员在一起时,视角和文化理念会有不同,科学家可能更注重对新鲜事物的探索,而偏工程和企业的人,更需要技术马上就能用,所以对速度要求快。
这个过程中,国内外先进技术相互碰撞,交互式发展非常快。从慢节奏到中节奏,再到快节奏,(转了一圈)又回来了。所以,技术难题的克服和经验积累还是要回到科学家的圈子。我觉得,做调度是一件特别有意思的事,但怎样做到既能打深刻的仗又能打快仗,是一个矛盾。
《中国企业家》:据你接触,从事机器人行业的企业家、创业者和科研工作者,他们的状态有何不同?
乔红:实际上这就是一个快和慢的问题,科研工作者更加重视创新性工作,企业家更加重视性能、能够占领市场。这个视角需要融通,既不能让科学家的研究过于发散,更多倾向有用,企业家也要从更长期的视角考虑,不要急于追求上量。
所以,企业家首先要把能服务社会的部分拿出来,但更深的部分,科研工作者还有很多的硬骨头要啃。除了快与慢的视角不同,还有关于性能的考虑。能落地的性能可以先通过企业落地,但有些性能是硬骨头,难,也要去考虑和解决。作为国家战略力量的科研工作者,肯定要做一些不考虑经济利益,但国家需要的事情。就像一个国家的警察不赚钱,但我们需要警察。
《中国企业家》:这个行业吸引资本的情况是怎样的?
乔红:每个能干出一番事业的人,都具备全面和深刻思考的能力。良币应该吸引更多的支持,自己要去学会争取资源。但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,如何平衡干事和争取支持,社会应该考虑设定一个评价体系,以选出真正能够实现共赢的人和对社会有贡献的人。
《中国企业家》:产业相关方如何加强融合的话题备受关注。政策层面,你有没有具体建议?从技术变成生态,实现这个过程需要如何助力?
乔红:这个融合有的时候是技术的传递,比如说一个单位做的技术给另一个单位,另一个单位的工作给了新的单位,各自发挥兴趣和优势,这是一个办法。大家各做各的强项,就能做得很好,所以,我们社会鼓励基础理论的科学家做很多基础前沿工作。
第二种方式,就是像蒲公英的种子,我们培养了很多人,这些人带着技术进入企业。那么,如何评价培养蒲公英种子的队伍,队伍和队伍之间的情况是不同的。
我期望允许一些科研机构进行内部创新,组织小分队做一些落地的事情,让培养蒲公英种子的地方稳定成长。这就形成了一个适合科研机构的“倒三角”模式,科研强,技术第二、落地第三。“正三角”适合企业,运营落地第一、平台第二、学术第三。
这两种三角模式都是可以的,不一定要把界限切分得十分清楚。科研、平台、产业三者打通,以技术传递为一个方式,通过人员流动也可以有所作为。
《中国企业家》:工业机器人未来的应用场景非常广,在进一步落地层面,目前还有什么困难和挑战?
来源:受访者
乔红:工业机器人在国内的落地场景很多,应用非常广泛,替代率也很高,很多国产机器人的品质和技术迭代都不错。此前,因为制造机器人的机床精度和材料有差别,不同工业机器人之间的差别较大。现在,大家都开始重视单元技术,这种差别正在慢慢缩小。
从集成技术到平台,有些零部件以前需要从外面买,现在慢慢也能自己做了。从这个角度来讲,机器人的场景落地还是成功的。
《中国企业家》:相比那些愿意一直纯做研究的学者,你似乎更关注技术怎么落地?
乔红:从社会层面来讲,这两种选择没有正确和错误之分。一个人做的事情对社会有用,对集体也是好的,他自己也是开心的。但,如果一个人特别喜欢做纯技术,他研究的东西,也会在某种意义上对社会有帮助。
《中国企业家》:你现在带的学生有“00后”了,机器人领域的创业者也很年轻。跟您这代人相比,他们这代人身上有没有一些很明显的特点或差异?
乔红:其实大家没什么差异。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绽放的时间,要让一个人在他最好的时间绽放,而每个人的绽放都离不开历史洪流带给他的机遇。
《中国企业家》:如果再让您回到梦想最初的时刻,你会直接创业,还是继续做研究?
乔红:我肯定继续做研究,我是搞科研的,我喜欢做研究。但是我认为,我的团队可以接触得更加广泛。所以,不妨碍让技术先走出实验室,从学术到平台到应用,去走一圈,这样我们会更了解自己的工作问题和长项。每代人都有他的机遇,只是社会给你的机遇不同。
《中国企业家》:你所在团队自主研发的“人形机器人大工厂”,最大的技术特色是什么?
乔红:首先,从整体性能来看,“大工厂”不是指硬件的大工厂,而是偏“软”。我们最大的优势是把硬件系统软件化,因为只有这样,迭代才快。我们把硬件和软件打通了,加快了机器人的整体设计速度,也避免了把机器人制造出来后才发现有问题的情况。
现在,我们也在聚集很多科学家、工程师和企业家,把大家的智慧积累起来,做成一个大工厂。目前软件还处于初步阶段,我们会进一步把科学家,特别是把科技工作者积累的东西做好,形成很高的加速度。这个大工厂,我们已经做了两年。所以,要让人自由流动起来。流动起来才有感觉。